暮春的风总爱在梧桐枝桠间打盹。老城区那条爬满青苔的巷弄里,三棵百年梧桐把影子铺成墨绿色的河,穿堂而过的自行车铃叮当掠过,惊起叶隙间碎金似的阳光,簌簌落在青石板上。
我总疑心这些树藏着光阴的密码。去年深秋拾得的半片枯叶,脉络像幅褪色的地图,边缘蜷曲如未拆的信笺。摊开在掌心时,仿佛能听见年轮转动的轻响,混着某个雨天里,瓦檐滴落的水线敲在叶面的钝音。
初夏是梧桐最恣意的时节。新叶裹着琥珀色的绒毛,在晨露里舒展成心形的翡翠。有次路过图书馆后门,撞见穿白衬衫的男生踮脚够书,袖口扫过低垂的枝桠,惊飞了躲在叶间的麻雀。那些摇晃的叶子突然齐刷刷翻卷,背面淡绿的脉络在阳光下透亮,像谁把春天的血管铺在了半空。
老人们说梧桐是有记性的。祖父生前常坐在楼下的梧桐树下,用竹椅支起老花镜看报。他总指着树干上斑驳的刻痕告诉我,哪道是民国年间的弹孔,哪片隆起的树瘤里嵌着抗战时的弹片。后来祖父走了,某个梅雨季的清晨,我发现那棵树的树皮竟渗出琥珀色的树脂,顺着沟壑缓缓流淌,像不肯干涸的眼泪。
深秋的梧桐最懂离别。办公楼前的两排梧桐,每到霜降就把影子染成焦糖色。有年离职那天,恰好遇见环卫工在清扫落叶,扫帚划过地面的声响里,无数掌状叶片打着旋儿落下,铺成通往巷口的金色地毯。我踩着脆响往前走,听见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,回头时一片梧桐叶正落在那人肩头,像枚临时的徽章。
雨夜里的梧桐藏着秘密。租住的老房子有扇朝北的窗,窗外就是棵需两人合抱的梧桐。某个台风过境的深夜,我被树枝拍窗的声响惊醒,看见雨帘中无数叶片在摇晃,像千万只手在叩问什么。次日清晨推开窗,发现窗台上积着层碎叶,其中一片完整的叶子背面,竟粘着半张褪色的电影票根,日期是十年前的某个雨天。
梧桐的年轮里长着故事。老家院子里的那棵梧桐,是父亲年轻时亲手栽下的。去年翻新房屋时,木匠在锯开的树桩上数出二十八圈年轮,每圈都浸着不同的光阴:有我幼年系在枝上的风筝线,有母亲晾晒被褥时掉落的纽扣,还有某个除夕夜,我们全家刻在树干上的身高标记。如今那些年轮被制成了几片茶盘,摆在新客厅的茶几上,每次倒茶时,水汽氤氲中总像能看见旧日的影子。
街角的梧桐正在老去。那家开了二十年的杂货店门口,梧桐的枝桠已快触到二楼的窗台。店主说这棵树比他的店龄还长,见证过巷子里三代人的成长。去年冬天,园林部门来人修剪枯枝,锯下的断枝里藏着个鸟窝,里面有几枚没来得及孵化的蛋。店主把鸟窝挂回较低的枝桠上,如今春天又至,新抽的嫩芽间,时常有不知名的鸟儿飞来盘旋,鸣声里带着熟悉的温度。
或许所有的梧桐都在等待。等待某个路过的人读懂叶面上的字迹,等待某场雨洗亮藏在褶皱里的往事,等待某个黄昏,有人踩着满地碎金,在树影深处遇见久别的自己。就像此刻,晚风拂过巷口,最后一片未落的梧桐叶轻轻摇晃,仿佛在说:别急,那些走失的时光,总会沿着年轮,慢慢找回来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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