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默第一次发现喉咙不对劲,是在社区剧团排演《茶馆》的那个深秋。他饰演王利发,本该带着三分油滑七分精明的嗓音念出台词,却总在 “莫谈国事” 四个字上卡壳,像被砂纸磨过的铜铃,嘶哑里裹着细碎的疼。
后台镜子里,他看见自己舌尖抵着上颚,喉头上下滚动,像有只被困的蝉在胸腔里扑腾。道具组的老张递来胖大海泡的水,琥珀色的液体里浮着蜷曲的果肉,“这玩意儿治嗓子,我年轻唱评戏时全靠它续命。” 玻璃杯壁凝着细密的水珠,陈默喝下去,只觉得一股清凉顺着食道滑下去,喉咙里的灼痛感却纹丝不动,像烧红的铁丝浸了点凉水。
排练结束时暮色已经浸满排练厅,陈默裹紧外套往公交站走。梧桐叶在脚边碎成金箔,冷风钻进领口,喉咙突然一阵痉挛,他弓着腰剧烈咳嗽起来,引得路人纷纷侧目。咳到后来眼眶发酸,他掏出手机查症状,屏幕蓝光映着 “慢性咽炎” 四个字,像医生写下的诊断书般刺眼。
接下来的日子,咽炎成了藏在衣领里的秘密。陈默开始随身携带薄荷糖,青绿色的糖纸在口袋里窸窣作响,成了比剧本更重要的道具。剧团里新来的女主角林晓雨总爱递给他润喉糖,水果味的糖球在舌尖化开时,他能暂时忘了喉咙里的异物感,直到甜味散尽,那股熟悉的干涩又卷土重来。
冬至那天剧团包汤圆,陈默刚咬开一只芝麻馅的,喉咙突然像被撒了把辣椒面,他慌忙抓过桌上的凉水猛灌,却只觉得那股灼痛顺着喉咙蔓延到胸口。林晓雨递来纸巾时,他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眶在玻璃窗上的倒影,像只被雨淋湿的鸟。“去看看医生吧,” 她轻声说,“我爸以前也这样,拖久了更麻烦。”
社区医院的诊室飘着消毒水味,医生用压舌板撬开他的嘴时,陈默看见对面墙上的视力表,最下面一行小字模糊成灰团。“咽喉黏膜充血,滤泡增生。” 医生的声音隔着口罩传来,像蒙着层棉花,“少说话,别吃辣,戒烟酒。” 陈默捏着处方单走出诊室,阳光穿过走廊的玻璃窗,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光斑,他突然想起年轻时在工厂车间,电焊机迸出的火花也是这样落在水泥地上。
戒烟比想象中难。剧团散场后,老伙计们总在楼下小卖部凑着抽烟,烟草燃烧的焦糊味顺着风飘过来,陈默攥着口袋里的薄荷糖,听他们聊昨晚的球赛,喉咙里的痒意像有只蚂蚁在爬。有次忍不住接了根,刚抽两口就开始剧烈咳嗽,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,他看着地上的烟蒂被风吹得打旋,突然觉得喉咙里像堵着团湿棉花。
林晓雨介绍的老中医住在巷尾的老房子里,天井里种着薄荷和金银花,空气里飘着清苦的药香。白胡子医生搭脉时,陈默听见里屋传来收音机的评戏唱腔,咿咿呀呀的,像隔着层水。“梅核气,” 医生放下手腕,“郁气结在喉咙,得疏肝理气。” 药包上的麻绳勒着手指,陈默拎着三包草药往回走,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,药草的苦味钻进鼻孔,他突然想起母亲生前熬的中药,也是这样的味道。
熬药的砂锅在煤气灶上咕嘟作响,棕色的药汁泛起泡沫,像小时候吹的肥皂泡。陈默捏着鼻子灌下去,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时,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,像生锈的门轴在转动。林晓雨来送剧本时,正撞见他对着镜子练习台词,“您这是…” 她突然笑起来,“王利发可不会这么说话。” 陈默放下剧本,看见镜中的自己,眉头皱着,嘴角紧绷,像块被揉皱的纸。
元宵节演出那天,后台比往常热闹。林晓雨穿着旗袍在镜子前转圈,水红色的裙摆扫过地面的电线。陈默往喉咙里喷了些西瓜霜,冰凉的药液滑下去,暂时压住了那股熟悉的干涩。大幕拉开时,台下的掌声像潮水涌来,他深吸一口气,念出那句练了无数遍的台词:“您二位,里边请 ——” 声音虽然算不上清亮,却比排练时稳了许多,像雨后初晴的天空,带着点湿润的透亮。
中场休息时,陈默在侧幕条看见母亲的老朋友张阿姨,她拄着拐杖坐在第一排,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泛着银光。小时候张阿姨总夸他嗓子亮,说这孩子该去唱评戏。陈默摸了摸喉咙,那里的灼痛感还在,却不像以前那样尖锐,倒像是成了身体的一部分,像左手的旧伤疤,提醒着某些过往。
谢幕时所有演员站成一排鞠躬,陈默听见林晓雨的笑声像银铃般在耳边响,他望着台下模糊的人脸,突然觉得喉咙里那股熟悉的痒意又涌上来,却没像往常那样想咳嗽,反而有种想唱歌的冲动。散场后收拾道具,老张递来瓶温热的蜂蜜水,“小陈今天状态不错啊。” 陈默接过水杯,看见窗外的月亮挂在树梢,像枚被擦亮的银币。
春末的一个傍晚,陈默在菜市场碰见老中医,他正蹲在摊位前挑薄荷。“药还在喝?” 老中医抬头笑,白胡子上沾着片菜叶。“早停了,” 陈默也笑,“现在每天泡点薄荷水。” 两人站在夕阳里聊了会儿天,卖菜的阿姨用洪亮的嗓门招呼客人,陈默听着自己的声音混在嘈杂的人声里,不高,却很稳,像脚下踩实的土地。
剧团要排新戏那天,林晓雨把剧本递给陈默时,他看见自己的名字后面标着 “主角”。排练厅的窗台上,不知谁放了盆薄荷,叶子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。陈默清了清嗓子,念出第一句台词,声音里带着点薄荷的清凉,像风吹过刚抽芽的树枝,带着春天的湿润与力量。他知道喉咙里的那点不适或许永远不会彻底消失,但此刻站在聚光灯下,听着自己的声音在排练厅里回荡,他突然觉得,那些与咽炎共处的日子,都化作了此刻声音里的某种韧性,像老树的年轮,藏着时光的印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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