梳妆台上那顶栗棕色长卷发总在晨光里泛着温柔的光泽。我伸手抚过丝滑的发尾,恍惚间又看见外婆坐在藤椅上,用银质梳子一遍遍梳理它的模样。那是她化疗后收到的第一份礼物,来自邻居家刚考上医学院的女孩,用兼职攒下的钱买的。
外婆总说这假发比年轻时的真发还要美。她会对着镜子转圈圈,让卷发像波浪似的披散下来,然后拉着我去巷口的花店买康乃馨。老板每次都夸她气色好,她就笑得眼角堆起褶皱,悄悄把鬓角的发丝掖得更服帖些。有次我撞见她对着镜子叹气,指腹反复摩挲着自己露出的花白发根,阳光透过窗棂在她稀疏的头发上投下细碎的光斑,像撒了把星星却照不亮她眼底的落寞。
十五岁那年的夏天,我把及腰长发剪成了利落的短发。母亲翻出压在箱底的黑色直假发,说是她年轻时登台表演用过的。化纤发丝在灯光下泛着不自然的光泽,却意外地合我心意。我戴着它去参加毕业典礼,听见后排男生窃窃私语 “原来她留长发这么好看”,脸颊烫得能煎鸡蛋。典礼结束后在操场角落,我扯下假发露出毛刺刺的短发,同桌林小满突然说:“其实这样更像你,眼睛亮得像藏了只小鹿。”
后来那顶假发出现在许多时刻:冒充学姐混进高三教学楼,在艺术节后台帮同学快速变装,甚至在某个停电的夜晚,被我们当作道具演了场荒诞的小品。它的发尾渐渐起了毛边,鬓角的胶条也失去粘性,却像个沉默的见证者,收纳着那些兵荒马乱又闪闪发光的少年心事。
地铁站的转角总坐着位卖假发的老奶奶。她的小摊铺着块褪色的蓝布,上面整齐摆放着十几种发型,从乌黑的麻花辫到时髦的羊毛卷,像片微型的森林。有次暴雨困住了晚归的我,她把唯一的塑料布分我一半,自己则用报纸裹住那些宝贝假发。“这些可不是普通的头发,” 她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一顶银白色的卷发,“是念想,是体面,是日子。”
她告诉我,有位患阿尔茨海默症的老先生,每周都会来买一顶和亡妻同款的栗色短发,尽管他早已记不清妻子的模样;穿校服的女孩总在放学后偷偷来看那顶酒红色的长卷发,说要等考上大学就染成同样的颜色;还有位秃顶的中年男人,买走最贵的真人发套时反复叮嘱,千万别说这是假发,他想在女儿的毕业典礼上看起来精神些。
那些假发在不同人的生命里流转,带着各自的温度与故事。它们被精心梳理,被妥帖收藏,在重要的时刻挺身而出,替主人接住那些难以言说的窘迫与期待。就像那位老奶奶说的,头发是人的第二张脸,可有时候,假发反而能让人露出最真实的表情。
去年冬天我在医院遇见了小羽。这个患白血病的姑娘总戴着顶粉色的毛线帽,直到有天她从包里掏出顶及肩的棕色假发,兴奋地说这是志愿者姐姐送的。“你看,是不是和我以前的头发一模一样?” 她对着手机屏幕笨拙地调整位置,原本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,“明天化疗,我想漂漂亮亮地去。”
我帮她把假发戴好,手指触到她后颈细密的绒毛,像初春刚冒头的新芽。她对着镜子转了个圈,假发的发梢轻轻晃动,仿佛真的有了生命。那天下午,我们坐在病房的窗边晒太阳,她戴着那顶假发,给我讲学校里的趣事,讲长大后想当花艺师的梦想,阳光透过玻璃落在她发间,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。
离开医院时,小羽送给我一枚发卡,说是夹在假发上特别好看。“等我好了,我们一起去染头发吧,” 她眼睛亮晶晶的,“就染成向日葵的颜色。” 我用力点头,看着她戴着那顶棕色假发站在病房门口挥手,像株努力朝着阳光生长的向日葵。
如今那枚发卡别在我常用的笔记本上,旁边压着外婆那顶栗棕色卷发的一缕发丝。我时常会想起那些与假发有关的瞬间:外婆在花店前的笑容,林小满认真的眼神,地铁站老奶奶布满皱纹的手,还有小羽转动时飘动的发梢。它们像散落的珍珠,被无形的线串联起来,在记忆深处发出温润的光。
或许我们都需要这样一顶 “假发”,在某个脆弱的时刻,替我们撑起一片体面的天空;在某个迷茫的阶段,帮我们找回丢失的自己。它不必完美,甚至带着瑕疵,却能在恰好的时刻,让我们有勇气对世界说:你看,我还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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