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风染野：秋收里的旧岁时光

田埂边的狗尾草换了金褐衣裳，檐角下的燕子衔着最后几根泥草离去，村庄便浸在了秋收的气息里。这种气息是饱满的，混着熟透的稻穗香、新翻的泥土味，还有农家人灶间飘出的南瓜甜香，从清晨到日暮，把整个村落裹得紧实。老辈人总说，秋收是土地给人的念想，春种时撒下的每粒种子，经过夏阳雨露的滋养，到了这时节都要结出沉甸甸的果，像是给一年的辛苦写封满意的回信。

村口的晒谷场早已收拾妥当，青石板铺就的地面被扫得发亮，边缘摆着几排竹编的簸箕，竹条间还留着去年秋收时沾着的谷粒，风一吹便轻轻晃动。李家婶子挎着竹篮从田埂走过，篮里装着刚蒸好的红薯，热气透过篮底的粗布巾往上冒，引得路边玩耍的孩子追着跑。她要给在田里割稻的家人送点心，脚步踩在松软的田埂上，裤脚沾了些金黄的稻穗，走起来沙沙作响。远处的稻田里，镰刀挥动的声音此起彼伏，像是一首整齐的歌谣，随着风飘得很远，连河对岸的芦苇都跟着轻轻摇摆。

祖父总在天刚泛白时就扛着镰刀出门，他的镰刀磨得锃亮，刀背上还刻着小小的 “丰” 字，那是他年轻时父亲亲手为他打的。他割稻的姿势很讲究，双腿微屈，左手拢住一束稻穗，右手的镰刀贴着地面轻轻一拉，稻穗便整齐地倒在臂弯里，不一会儿就堆起小小的一堆。他说，割稻不能急，要让每株稻穗都 “体面” 地离开土地，毕竟它们长了整整一季，不能在最后关头伤了根茎。我小时候总爱跟在他身后，学着他的样子拢稻穗，可刚一用力，稻穗就散了一地，祖父便笑着把我的小手握在他掌心，教我如何用巧劲，掌心传来的温度，混着稻穗的清香，成了我记忆里最温暖的触感。

正午的太阳最烈时，田埂上便热闹起来。男人们坐在稻垛旁抽烟，烟袋锅里的火星明灭，嘴里聊着今年的收成，话语里满是欣慰；女人们则围坐在竹席上，手里不停地搓着稻草绳，准备用来捆扎稻垛。孩子们最是欢快，拿着竹篮在田埂边捡遗漏的稻穗，偶尔还会追逐着飞过的蜻蜓，笑声在田野里回荡。这时，王家大娘会提着大瓦罐过来，罐里装着解暑的绿豆汤，倒在粗瓷碗里，绿莹莹的豆子沉在碗底，喝一口，清甜的滋味从舌尖一直传到心里，驱散了满身的燥热。大家轮流喝着绿豆汤，碗沿虽印着不同的唇印，却没人在意，仿佛这粗瓷碗里盛着的，不仅是绿豆汤，还有邻里间最淳朴的情谊。

到了傍晚，晒谷场就成了村庄的中心。男人们把收割好的稻穗运到晒谷场，用脱粒机脱粒，机器的轰鸣声在暮色里格外响亮，金黄的稻谷从机器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，像是流淌的金子。女人们则拿着木耙，把稻谷摊开，摊得均匀平整，好让它们充分接受阳光的晾晒。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，木耙划过稻谷的声音，沙沙的，像是在和土地说着悄悄话。我最爱在这时光着脚踩在稻谷上，稻谷颗粒饱满，踩上去软软的，还带着阳光的温度，脚底传来的痒意，让我忍不住咯咯直笑。祖父会坐在晒谷场边的老槐树下，看着忙碌的人们，手里拿着旱烟袋，却忘了点烟，眼神里满是满足。

秋收时节的夜晚也不安静。晒谷场边的屋檐下挂着马灯，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一小片区域，女人们坐在灯下捡谷子里的杂物，手指在稻谷间灵活地穿梭，偶尔还会哼起古老的歌谣，歌谣的调子缓慢悠长，诉说着土地的故事。男人们则聚在堂屋里，用算盘计算着今年的收成，算盘珠子噼啪作响，像是在为丰收伴奏。我躺在晒谷场的竹席上，看着满天的繁星，听着远处传来的虫鸣和近处的歌谣、算盘声，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又温暖。偶尔有晚风拂过，带来稻谷的清香，还夹杂着灶间飘来的饭菜香，那是母亲在为家人准备晚饭，有喷香的炒花生，还有用新收的稻米煮的白米饭，香气勾得人直流口水。

霜降前后，秋收便接近尾声了。晒好的稻谷被装进布袋，整齐地堆在粮仓里，粮仓的门楣上会贴上 “五谷丰登” 的红纸条，透着喜庆。田埂上的稻茬被犁翻进土里，化作来年的肥料，等待着新一轮的耕种。祖父会把收割时留下的稻穗扎成束，挂在屋檐下，说是要留着给过冬的鸟儿当食物，他说，土地养育了我们，我们也要想着土地上的生灵。屋檐下的稻穗，在秋风里轻轻摇晃，像是在和过往的岁月告别，又像是在期盼着来年的重逢。

如今，村庄里的年轻人大多外出务工，秋收时再也看不到往日热闹的景象，很多人家都用上了大型收割机，收割效率高了，可田野里却少了些烟火气。但每当秋收时节，我还是会回到村庄，跟着祖父去田里走走，看看金黄的稻田，闻闻稻穗的清香，就像小时候那样。只是现在，换成我牵着祖父的手，他的手比从前更粗糙了，却依旧温暖。看着眼前熟悉的田野，我忽然明白，秋收不仅是一场丰收的劳作，更是一种传承，它传承着土地的恩情，传承着祖辈的智慧，也传承着人与人之间最淳朴的情感。那些在秋收里度过的时光，那些温暖的记忆，会像一粒饱满的种子，在我们心里生根发芽，陪伴我们走过往后的岁月。不知道多年以后，当我的孩子来到这片田野，他是否也能感受到这份来自土地的馈赠，是否也能在秋收的气息里，寻找到属于他的温暖记忆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