方向盘上的时光印记

父亲的那辆桑塔纳停在楼下老槐树下时，总能引来路过邻居的目光。不是因为它有多气派，反倒是车身两侧几道深浅不一的划痕，还有前保险杠处微微翘起的边角，让这辆车像个带着岁月痕迹的老朋友，安静地守着我们家十几年的烟火气。

我第一次对它有清晰记忆，是小学三年级的某个周末。那天母亲要去邻市的批发市场进货，天还没亮就把我裹在厚厚的棉袄里塞进后座。父亲发动车子时，引擎发出一阵略带沙哑的轰鸣，像是老人清晨起床时的轻咳。我趴在冰凉的车窗上，看着路灯的光晕在玻璃上慢慢向后滑去，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，车窗外的景色从熟悉的街道变成陌生的田野，父亲的手始终稳稳地握着方向盘，偶尔会腾出一只手来，把我滑落的围巾重新裹好。

那时候父亲在一家机械厂上班，每天要提前一个小时出门。冬天的早晨总是特别冷，他会提前十分钟下楼热车，等车厢里有了些暖意再喊我起床。我常坐在副驾驶座上，看着他换挡时手腕上的旧手表跟着转动，表盘里的指针像是在跟着车轮的节奏一起奔跑。有一次我不小心把牛奶洒在了座椅上，白色的液体渗进深灰色的布料里，留下一圈浅浅的印记。我吓得不敢说话，父亲却只是从后备箱拿出抹布，蹲在车里擦了好半天，最后笑着说：“没事，以后喝慢点儿就好。”

这辆车见证过我们家许多重要的时刻。我小升初那年，录取通知书是父亲开着它去学校取的。回来的路上，他把通知书放在仪表盘上，反复看了好几遍，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。那天路过街角的小卖部，他还特意停车给我买了一支雪糕，说这是 “庆祝的奖励”。雪糕融化得快，我吃得满手都是，他就一边开车，一边用纸巾帮我擦手，叮嘱我慢点吃，别噎着。

高中的时候，我开始住校，每个月只能回家一次。每次周末傍晚，父亲都会开着这辆桑塔纳来学校接我。车子停在学校门口的梧桐树下，远远地就能看到他靠在车门上，手里拎着我爱吃的水果。有一次下大雨，车窗的雨刮器坏了一个，他就一边用手擦着前挡风玻璃上的雨水，一边慢慢开车。我坐在副驾驶座上，看着雨水顺着他的指尖往下流，心里又暖又酸。那天回到家，他的袖子全都湿透了，却先忙着帮我拿行李，问我在学校过得好不好。

后来我上了大学，去了外地。父亲送我报到那天，桑塔纳的后备箱塞满了我的行李，后座也堆着母亲准备的被子和生活用品。一路上，他话不多，只是偶尔问我要不要喝水，或者提醒我路上注意安全。到了学校门口，他帮我把行李搬到宿舍，又仔细地帮我铺好被子，整理好书桌。临走的时候，他站在宿舍楼下，看着我，想说什么，又咽了回去，只是叮嘱我照顾好自己，有事记得给家里打电话。我看着他开着桑塔纳慢慢离开，车后窗里，他还在不停地回头看我，直到车子消失在街角。

工作以后，我有了自己的车，每次回家，都会把车停在父亲的桑塔纳旁边。两辆车放在一起，一辆崭新明亮，一辆陈旧斑驳，像是两个不同时代的印记。父亲还是习惯开着他的桑塔纳，每天早上依旧会提前热车，只是现在不用再送我上学，他会开着车去菜市场买菜，或者去郊外的河边钓鱼。有时候我劝他换辆新车，他总是笑着说：“不用换，这辆车好着呢，开习惯了，有感情了。”

去年冬天，父亲的桑塔纳在一次体检中被查出有些小毛病，需要大修。修车师傅说，这辆车太老了，很多零件都不好找，修起来不划算，建议他报废。父亲听了，沉默了很久，最后还是决定修。他说：“这辆车陪了我们这么多年，就像家里的一员，怎么能说报废就报废呢？” 那段时间，他每天都会去修车厂看看，看着师傅一点点地修理，像是在照顾一个生病的老朋友。

车子修好后，父亲特意开着它带我去了小时候常去的郊外。一路上，引擎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，却比以前平稳了许多。我们沿着河边的小路慢慢开着，看着路边的风景，聊着小时候的事情。阳光透过车窗洒进来，落在父亲的脸上，我忽然发现，他的眼角已经有了不少皱纹，头发也白了一些。原来，在我不知不觉中，父亲已经老了，而这辆桑塔纳，也陪着他一起，走过了这么多年的时光。

现在，每当我回到家，看到那辆停在老槐树下的桑塔纳，心里就会觉得特别踏实。它就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，静静地看着我们家的生活，记录着我们的喜怒哀乐，也承载着父亲对这个家满满的爱。或许在别人眼里，它只是一辆破旧的老车，但在我心里，它是一段段珍贵的回忆，是父亲对我无尽的牵挂，更是我们家岁月流转中最温暖的印记。

有时候，我会坐在桑塔纳的副驾驶座上，像小时候一样，看着父亲开车。他的手依旧稳稳地握着方向盘，手腕上的旧手表也还在转动，只是表盘上的指针已经走过了许多个春秋。阳光透过车窗，洒在仪表盘上，那里还留着当年我小升初时，父亲放录取通知书的痕迹。时光在变，岁月在流逝，但这辆车，还有父亲对我的爱，却始终没有改变。

我想，这辆桑塔纳会一直陪着我们，就像父亲对我的爱一样，永远不会褪色。它会继续停在楼下的老槐树下，看着我们家的生活越来越好，看着我一步步成长，也看着父亲慢慢变老。而那些留在方向盘上的时光印记，会永远刻在我的心里，成为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回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