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亮时,巷口的老书店总像块吸饱了故事的海绵。木质招牌上 “文渊书坊” 四个字褪了金漆,边角卷成波浪,却仍在晨昏里透着股固执的体面。推开那扇嵌着菱形玻璃的木门,铜铃晃出一串细碎的响,混着旧纸张特有的霉味与檀木香,在鼻尖漫成一片温柔的混沌。
书架是店主老陈亲手打的,松木纹理里嵌着经年累月的指痕。最高一层摆着线装的《聊斋志异》,蓝布封面上留着个月牙形的咖啡渍,那是三年前美术系女生打翻杯子时慌慌张张按上去的。靠窗的位置永远坐着老周,退休前是中学历史老师,总戴副金丝眼镜,指尖蘸着唾沫翻书页,翻到有趣处便用红铅笔在空白处写批注,活像给旧书添了层新注解。
那年深秋,我在武侠小说区发现本缺了封底的《射雕英雄传》。泛黄的内页里夹着张褪色的电影票,1983 年的《少林寺》,座位号是十三排七座。老陈正用软布擦拭柜台前的铜镇纸,见我捏着票根发愣,忽然咧开缺了颗门牙的嘴笑:“这是阿玲留下的。”
阿玲曾是书店的常客,梳两条麻花辫,总在放学后抱着作业本蹲在漫画架前。老陈记得她第一次来就盯着那套《灌篮高手》,手指在塑封上反复摩挲,最后却只买了本五毛钱的信纸。后来每个周末,她都会用省下的午饭钱换一本漫画,临走前总要对着樱木花道的彩页偷偷笑半天。
“最后一本是高三毕业那天买的。” 老陈用袖口擦了擦眼镜,声音忽然低了下去,“她说要去省城读大学,以后回来还能接着看。” 那天阿玲把整套漫画摞在柜台上,数了半天零钱才凑够,临走时非要把那张《少林寺》的电影票留给老陈,说这是她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,第一次跟同学去电影院看的片子。
书店里的时光总比别处慢些。墙根的旧座钟滴答了三十年,钟摆上的铜锈积了厚厚一层,却仍能准确地敲出十二下正午的钟声。老周说这钟比他儿子岁数都大,当年他第一次带刚会走路的儿子来买书,小家伙非要踮着脚够钟摆,结果把额头磕出个红印子,哭了半天才被一本《安徒生童话》哄好。
现在的老周还是每周三下午来,只是不再蹲在儿童读物区。他总坐在靠窗的位置看《资治通鉴》,面前摆着杯从对街茶馆买来的茉莉花茶,茶叶在玻璃杯里慢慢舒展,像极了他渐渐松开的眉头。去年冬天他带来个穿校服的小姑娘,扎着和当年阿玲一样的麻花辫,小姑娘捧着本《哈利波特》看得入迷,手指在 “九又四分之三站台” 那页轻轻划着,老周就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,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,闪着细碎的光。
书店的后巷藏着个秘密。推开仓库里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,能看见墙面上贴满了泛黄的便签。有小学生歪歪扭扭写的 “我要考全班第一”,有年轻人用钢笔描的 “祝小雅生日快乐”,还有张用口红画的爱心,旁边写着 “2008 年 3 月 15 日,和阿明在这里躲雨”。老陈说这些都是顾客留下的,有的是借橡皮时随手贴的,有的是特意来写的心愿,时间久了竟贴满了整面墙,像片开在暗处的花。
去年梅雨季来得特别早,接连半个月的阴雨把墙角泡出了霉斑。老陈踩着木梯修补屋顶时,发现梁上藏着个牛皮纸包。打开一看,里面是本 1997 年的《读者文摘》,夹着张黑白照片 —— 三个年轻人挤在书店门口,中间那个梳着分头的正是二十岁的老陈,左边穿碎花裙的姑娘举着本《飘》,右边戴眼镜的男生手里攥着本《吉他入门》。照片背面用圆珠笔写着:“文渊书坊开业一周年,与晓梅、大志同贺。”
老陈对着照片看了半天,忽然想起那个穿碎花裙的姑娘总爱坐在靠窗的位置,看累了就对着窗外的梧桐树发呆。有次她指着书页里的一段话问:“你说乱世里的爱情,是不是都像郝思嘉和白瑞德这样?” 当时他正忙着给新书盖印章,头也没抬就说:“书里的故事哪有真的。” 后来姑娘再也没来过,倒是那个戴眼镜的男生隔三差五送些新书来,直到有天说要去深圳开印刷厂,从此断了联系。
今年开春时,巷口贴出了拆迁通知。红油漆刷的 “拆” 字格外刺眼,像道伤口划在青灰色的墙面上。老周来的那天特意穿了件熨烫整齐的中山装,他把那本批注得密密麻麻的《资治通鉴》放在柜台上,从口袋里掏出个布包,里面是副新配的老花镜:“以后怕是没地方看书了,留着给你看账本用。” 老陈捏着眼镜盒的手忽然抖了抖,镜片反射的光落在他眼角的皱纹里,晃出些亮晶晶的东西。
搬家那天来了很多人。阿玲从省城赶回来,抱着那套重新包过封皮的《灌篮高手》,说当年偷偷在最后一页写了心愿,现在想看看能不能实现。老周带了孙女来,小姑娘指着墙上的便签问:“爷爷,这些字是谁写的呀?” 有个穿西装的中年人捧着本《吉他入门》,说是父亲临终前嘱咐一定要送回书店的。
卡车缓缓驶出巷子时,老陈回头望了眼那扇紧闭的木门。铜铃还挂在门楣上,风一吹就发出清脆的响声,像在跟过往的时光告别。他忽然想起阿玲留在电影票背面的话:“有些地方就像旧书,就算封面磨破了,里面的故事也永远鲜活。”
夕阳把卡车的影子拉得很长,一直延伸到街角的转弯处。那里新开了家连锁书店,落地玻璃窗里摆着最新的畅销书,电子屏滚动播放着打折信息。几个背着书包的孩子说说笑笑地走进去,其中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姑娘,正举着本漫画书向同伴炫耀,阳光落在她脸上,笑得像极了当年蹲在书架前的阿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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