梧桐记

暮春的风总带着些微醺的暖意，拂过街角那排老梧桐时，会掀起满树新绿的絮语。叶片舒展得恰到好处，像被阳光吻过的翡翠，脉络间流淌着透明的光。有孩童摘下完整的叶子举过头顶，碎影便在青砖墙上跳着细碎的舞蹈，惊起几只栖息在枝桠间的麻雀。

树影里藏着光阴的褶皱。去年深秋坠落的果荚还嵌在泥土里，壳上的纹路已被雨水泡得发胀，仿佛要把整个秋天的秘密都酝酿成来年的新绿。树皮上斑驳的苔藓是岁月的指纹，触摸时能感受到潮湿的呼吸，那是无数个晨昏交替留下的吻痕。

蝉鸣初起的时节，梧桐叶已长得浓密如盖。午后的阳光穿过叶隙，在地面织就金色的网，每一粒光斑都在缓慢移动，像谁遗落的碎金。卖冰粉的推车停在树荫下，玻璃罩里的红糖水泛着琥珀光，与叶尖滴落的水珠撞出细碎的清凉。

老人们爱在树下摆开棋盘，棋子落在木桌上的声响，混着叶片摩擦的沙沙声，成了盛夏最悠长的旋律。有穿蓝布衫的奶奶摇着蒲扇，讲起年轻时这排树刚栽下的模样，说那时树干细得能握住，如今却要两人合抱才能围住。风过时，满树叶子便哗哗鼓掌，像是在应和那些遥远的故事。

秋意是悄悄爬上枝头的。先是边缘染上浅黄，像被画笔轻轻扫过，而后这颜色便一点点漫开，直到整树都成了金色。风一吹，叶子便打着旋儿落下，铺在地上像厚厚的地毯，踩上去会发出干燥的脆响，那是秋天独有的脚步声。

有恋人在落叶中牵手走过，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，与满地碎金纠缠在一起。枝头残留的果荚在风中摇晃，偶尔落下一两颗，砸在积叶上没什么声响，却像在时光里投下一枚轻浅的印记。环卫工人推着扫帚走过，把落叶堆成小小的丘，空气里便弥漫开草木晒干后的微香。

冬日的梧桐卸下了所有装饰，枝干在天空中勾勒出清晰的轮廓，像一幅简约的水墨画。阳光穿过枝桠，在地上投下疏朗的影子，随着太阳移动而慢慢变幻形状。偶尔有鸟雀落在枝头，叽叽喳喳地叫上几声，又扑棱棱地飞走，留下枝干在风中轻轻摇晃。

雪落时，整树都披上了白纱，枝桠被雪压得微微低垂，却依然透着倔强的风骨。孩子们在树下堆雪人，笑声惊起枝头的落雪，簌簌地往下掉，落在衣领里带来一阵冰凉的惊喜。雪后的清晨，树影在白雪上显得格外清晰，像用墨笔勾勒出的线条，简单却意味深长。

年复一年，梧桐就站在那里，看春去秋来，人聚人散。它的枝干里藏着无数个四季的故事，每一道裂痕都是时光留下的诗行。有人在树下告别，有人在这里重逢，有人把心事写在纸上塞进树洞里，而梧桐只是静静聆听，用年轮一圈圈记下这些细碎的瞬间。

暮色渐浓时，路灯次第亮起，昏黄的光落在梧桐枝桠上，给那些交错的线条镀上一层温柔的金边。晚归的人走过树下，影子会与树影短暂交叠，仿佛与一段悠长的时光擦肩而过。风再次吹过，枝头的叶或叶的痕迹轻轻摇曳，像是在低声诉说着什么，又像是什么都没说，只是任时光在光影里缓缓流淌。